林清玄〈紅心番薯〉| 20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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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心番薯

看我吃完兩個紅心番薯,父親才放心的起身離去,走的時候還落寞的說:為什麼不找個有土地的房子呢?

這次父親北來,是因為家裏的紅心番薯收成,特地背了一袋給我,還挑選幾個格外好的,希望我種在庭前的院子。他萬萬沒有想到,我早已從郊外的平房搬到城中的大廈,根本是容不下綠色的地方,甚至長不出一株狗尾草,不要說番薯了。

到車站接了父親回到家裏,我無法形容父親的表情有多麼近乎無望。他在屋內轉了三圈,才放下提著的麻袋,憤憤地說:「伊娘咧!你竟住在無土的所在!」一個人住在腳踏不到泥土的地方,父親竟不能忍受,也是我看到他的表情才知道的。然後他的憤憤轉成喃喃:「你住在這種上不著天下不落地的所在,我帶來的番薯要種在那裏?要種在那裏?」

父親對番薯的感情,也是這兩年我才深切知道的。

那是有一次找站在舊家前,看著河堤延伸過來的葦芒花,在微涼秋風中搖動著,那些遍地蔓生的葦芒長得有一人高,我看到較近的葦芒搖動得特別厲害,凝神注視,才突然看到父親走在那一片葦芒裏,我大吃一驚。原來父親的頭髮和秋天灰白的葦芒花是同一個顏色,他在遍生葦芒的野地裏走了幾百公尺,我竟未能看見。

那時我站在家前的番薯田裏,父親來到我的面前,微笑的問:「在看番薯嗎?你看長得像羊頭一樣大了哩!」說著,他蹲下來很細心的撥開泥土,捧出一個精壯圓實的番薯來,以一種讚歎的神情注視著番薯。我帶著未能在葦芒花中看見父親身影的愧疚心情,與他面對面蹲著。父親突然像兒童天真歡愉的歎了一口氣,很自得的說:「你看,恐怕沒有人番薯種得比我好了。」然後他小心翼翼把那個番薯埋入土中,動作像在收藏一件藝術品,神情莊重而帶著收穫的歡愉。

父親的神情使我想起幼年有關於番薯的一些記憶。有一次找和幾位內地的小孩子吵架,他們一直罵著:「番薯呀!番薯呀!」我們就回罵:「老芋呀!老芋呀!」

對這兩個名詞我是疑惑的,回家詢問了父親。那天他喝了幾杯老酒,神情至為愉快,他打開一張老舊的地圖,指著臺灣的那一部分說:「臺灣的樣子真是像極了紅心的番薯,你們是這番薯的子弟呀!」而無知的我便指著北方廣大的內地說:「那,這大陸的形狀就是一個大的芋頭了,所以內地人是芋仔的子弟?」父親大笑起來,撫著我的頭說:「憨囝仔,我們也是內地來的,只是來得比較早而已。」

然後他用一支紅筆,從我們遙遠的北方故鄉有力的畫下來,牽連到我們所居的台灣南部。那是第一次在十燭光的燈泡下,我認識到,芋頭與番薯原來是極其相似的植物,並不是我們想像中那麼判然有別的。也第一次知道,原來在東北會落雪的故鄉,也遍生著紅心的番薯!

我更早的記憶,是從我會吃飯開始的。家裏每次收成番薯,總是保留一部分填置在木板的眠床底下。我們的每餐飯中一定煮了三分之一的番薯,早晨的稀飯裏也放了番薯籤,有時吃膩了,我就抱怨起來。

聽完我的抱怨,父親就激動的說起他少年的往事。他們那時為了躲警報,常常在防空壕裏一窩就是一整天。所以祖母每每把番薯煮好放著,一旦警報聲響,父親的九個兄弟姊妹就每人抱兩三個番薯直奔防空壕,一邊啃番薯,一邊聽飛機和砲彈在四處交響。他的結論常常是:「那時候有番薯吃,已經是天大的幸福了。」他一說完這個故事,我們只好默然的把蕃薯扒到嘴裏去。

父親的番薯訓誡並不是尋常都如此嚴肅,偶爾也會說起戰前在日本人的小學堂中放屁的事。

由於吃多了番蕃,屁有時是忍耐不住的,當時吃番薯又是一般家庭所不能免,父親形容說:「因此一進了教室往往是戰雲密布,不時傳來屁聲。」而他說放屁是會傳染的,常常一呼百諾,萬眾皆響。有一回屁得太厲害,全般被日本老師罰跪在窗前。即使跪著,屁聲仍然不斷。父親頑笑的說:「經過跪的姿勢,屁聲好像更響了。」他說這些的時候,我們通常就吃番薯吃得比較甘心,放起屁來也不以為忤了。

然後是一陣戰亂,父親到南洋打了幾年仗,在叢林之中,時常從睡夢中把他喚醒,時常讓他在思鄉時候落淚的,不是別的珍寶,只是普普通通的紅心番薯。它烤炙過的香味,穿過數年的烽火,在萬金家書也不能抵達的南洋,溫暖了一位年輕戰士的心,並呼喚他平安的回到家鄉。他有時想到番薯的香味,一張像極番薯形狀的臺灣地圖就清楚的浮現,思緒接著往南方移動,再來的圖像便是溫暖的家園,還有寬廣無邊結滿黃金稻穗的大平原……

戰後返回家鄉,父親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家前家後極滿了番薯,日後遂成為我們家的傳統。家前種的是白瓢番薯,粗大壯實,可以長到十斤以上一個;屋後一小片園地是紅心番薯,一串一串的果實,細小而甜美。白瓢番薯是為了預防戰爭逃難而準備的,紅心番薯則是父親南洋夢裏的鄉思。

每年父親從南洋歸來的紀念日,夜裏的一餐我們通常不吃飯,只吃紅心番薯,聽著父親訴說戰爭的種種,那是我農夫父親的憂患意識。他總是記得飢餓的年代番薯是可以飽腹的,如今回想起來,一家人圍著小燈食薯,那種景況我在梵谷的名畫「食薯者」中幾乎看見。在沈默中,是莊嚴而肅穆的。

在這個近百年來中國最富裕的此時此地,父親的憂患想來恍若一個神話。大部分人永遠不知有槍聲,只有極少數經過戰爭的人,在他們的心底有一段蕃薯的歲月,那歲月裏永遠有槍聲時起時落。

由於有那樣的童年,日後我在各地旅行的時候,便格外留心番薯的蹤跡。我發現在我們所居的這張番薯形狀的地圖上,從最北角到最南端,從山坡上乾瘠的石頭地到河岸邊肥沃的沙埔,番薯都能夠堅強的、不經由任何肥料與農藥而向四方生長,並結出豐碩的果實。

有一次,我在澎湖人跡已經遷徙的無人島上,看到人所耕種的植物都被野草吞滅了,只有遍生的番薯還和野草爭著方寸,在無情的海風烈日下開出一片淡紅的晨曦顏色的花,而且在最深的士裏,各自緊緊握著拳頭。那時我知道在人所種植的作物之中,番薯是最強悍的。

這樣想著,幼年家前家後的番薯花突然在腦中閃現,番薯花的形狀和顏色都像牽牛花?唯一不同的是,牽牛花不論在籬笆上,在陰濕的溝邊,都是抬頭挺胸,彷彿要探知人世的風景;番薯花則通常是卑微的依著土地,好像在嗅著泥土的芳香。在夕陽將下之際,牽牛花開始萎落,而那時的番薯花卻開得正美,淡紅夕雲一樣的色澤,染滿了整片土地。

正如父親常說,世界上沒有一種植物比得上番,它從頭到腳都有用,連花也是美的。現在連臺北最乾淨的菜場也賣有番薯葉子的青菜,價錢還頗不便宜。有誰想到這在鄉間是最卑賤的菜,是逃難的時候才吃的?

在我居住的地方,巷口木來有一位賣糖番薯的老人,一個滾圓的大鐵鍋,掛滿了糖漬過的番薯,開鍋的時候,一縷撲鼻的香味由四面揚散出來,那些番薯是去皮的,長得很細小,卻總像記錄著什麼心底的珍藏。有時候我向老人買一個番薯,散步回來時一邊吃著,那蜜一樣的滋味進了腹中,卻有一點酸苦,因為老人的臉總使我想起在烽煙奔走過的風霜。

老人是離亂中倖存的老兵,家鄉在山東偏遠的小縣分。有一回我們為了地瓜問題爭辯起來,老人堅持臺灣的紅心番薯如何也比不上他家鄉的紅瓢地瓜,他的理由是:「臺灣多雨水,地瓜哪有俺的家鄉甜?俺家鄉的地瓜真是甜得像蜜的!」老人說話的神情好像當時他已回到家鄉,站在地瓜田裏。看著他的神情,使我想起父親和他的南洋,他在烽火中的愛,我乃真正知道,番薯雖然卑微,它卻連結著鄉愁的土地,永遠在鄉思的天地裏吐露新芽。

父親送我的紅心番薯過了許久,有些要發芽的樣子,我突然想起在巷口賣糖番薯的老人,便提去巷口送他,沒想到老人改行賣牛肉麵了,我說:「你為什麼不賣地瓜呢?」老人愕然的說:「唉!這年頭,人連米飯都不肯吃了,誰來買俺的地瓜呢?」

我無奈的提番薯回家?把番薯袋子丟在地上,一個番薯從袋口跳出來,破了,露出其中的鮮紅血肉。這些無知的番薯,為何經過卅年,心還是紅的!不肯改一點顏色?

老人和父親生長在不同背景的同一個年代,他們在顛沛流離的大時代裏,只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人,可能只有那破了皮的紅心番薯才能記錄他們心裏的顏色;那顏色如清晨的番薯花,在晨曦掩映的雲彩中,曾經欣欣的茂盛過,曾經以卑微的球根纍纍互相擁抱、互相溫暖,他們之所以能卑微的活過人世的烽火,是因為在心底的深處有著故鄉的驕傲。

 站在陽台上,我看到父親去年給我的紅心番薯,我任意種在花盆中,放在陽台的花架上,如今,它的綠葉已經長到磨石子地上,甚至有的伸出陽臺的欄杆,彷彿在找尋什麼。每一叢紅心番薯的小葉下都長出根的觸鬚,在石地板久了,有點萎縮而乾枯了。那小小的紅心番薯竟是在找尋它熟悉的土地吧!因為土地,我想起父親在田中耕種的背影,那背影的遠處,是他從蘆葦叢中遠遠走來,到很近的地方,花白的髮,冒出了葦芒。為什麼番薯的心還紅著,父親的髮竟白了。

在我十歲那年,父親首次帶我到都市來,我們行經一片被拆除公寓的工地,工地堆滿了磚塊和沙石;父親在堆置的磚塊縫中,一眼就辨認出幾片番薯葉子,我們循著葉子的莖絡,終於找到一株幾乎被完全掩埋的根,父親說:「你看看這番薯,根上只要有土,它就可以長出來。」然後他沒有再說什麼,執起我的手,走路去飯店參加堂哥隆重的婚禮。如今我細想起來,那一株被埋在建築工地的番薯,是有著逃難的身世,由於它的腳在泥土上,苦難也無法掩埋它,比起這些種在花盆中的番薯,它有著另外的命運和不同的幸福,就像我們遠離了百年的戰亂,住在看起來隱密而安全的大樓裏,卻有了失去泥土的悲哀──伊娘咧!你竟住在無土的所在。

星空夜靜,我站在陽臺上仔細端凝盆中的紅心番薯,發現它吸收了夜的露水,在細瘦的葉片上,片片冒出了水珠,每一片葉都沈默的小心的呼吸著。那時,我幾乎聽到了一個有泥土的大時代,上一代人的狂歌與低吟都埋在那小小的花盆,只有靜夜的敏感才能聽見。

民國七十二年十月六日

賞析

這是一篇極富情感與象徵意義的作品,透過「番薯」這種看似平凡的作物,串聯起個人記憶、家族情感、歷史動盪與土地認同**,展現出濃厚的鄉愁與生命韌性。以下從主題、象徵、寫作手法、情感表達等方面進行賞析。

一、主題解析

  1. 鄉土與親情
    • 文章開頭,父親背著紅心番薯來探望「我」,希望能在「我」的院子裡種植,但卻發現「我」已經搬到無土的城市,這使父親感到落寞與失望。
    • 番薯是父親耕耘一生的作物,承載著他的農耕記憶與生命價值,他希望「我」能夠保留這份土地的連結。
  2. 戰爭與歷史的記憶
    • 文章提到父親在南洋打仗時,最懷念的不是金銀財寶,而是紅心番薯的香味。這反映出戰爭年代的苦難與飢餓,也表達了人在漂泊與動盪中,最深刻的思鄉情懷。
    • 「老兵」與父親有著相似的生命歷程,他懷念家鄉的紅瓢地瓜,就像父親懷念他的紅心番薯,這代表離散者對故土的依戀,不論是哪一個地方,鄉愁都是相似的。
  3. 傳統與現代的衝突
    • 當父親看到「我」住在無土的都市,驚訝地說:「伊娘咧!你竟住在無土的所在!」這句話點出傳統農耕文化與現代都市生活的對立
    • 「我」雖然已經適應城市生活,但當父親送來的番薯開始發芽時,「我」還是選擇種在花盆裡,這象徵即便人在都市,也仍然有一份牽掛土地的心。
  4. 生命的韌性與堅持
    • 番薯是一種強韌的作物,即便在惡劣的環境中,依然能夠生長。「我」回憶父親說:「你看看這番薯,根上只要有土,它就可以長出來。」這句話不僅是在講植物,更是在說明人們面對困境時的韌性與適應力
    • 文章最後,「我」看到陽台上的番薯葉,發現它即使沒有適合的土壤,也努力尋找著根植的地方,這象徵著父輩即使經歷動盪,仍然努力尋找生命的立足點。

二、象徵手法

1. 番薯——鄉土與生命力的象徵

  • 番薯是文章最核心的象徵,代表父親的鄉土記憶、家族的傳統、生命的韌性,以及對土地的情感
  • 無論是戰時的飢餓,還是和平時的收穫,番薯都與父親的生命經歷緊密相連,甚至成為家族的飲食習慣與生活方式。

2. 紅心——父輩堅持的精神

  • 番薯的「心」是紅色的,即使經過多年,仍未改變,「為何經過卅年,心還是紅的!」這句話隱含深意——父親的內心始終忠於故土,忠於自己的信念。
  • 這也象徵父輩在歷史動盪中,雖然經歷顛沛流離,內心仍然保有對故鄉的驕傲與執著。

3. 花盆中的番薯——現代人與土地的疏離

  • 當「我」將番薯種在花盆中,它的根鬚伸出欄杆,試圖尋找土地,這象徵現代人雖然表面上已經適應都市生活,但內心仍然渴望與故鄉建立聯繫。

4. 老兵與父親——不同背景的相似命運

  • 文章中的老兵和父親,一個來自山東,一個來自台灣南部,兩人卻都有相似的經歷:戰亂、離鄉、思念家鄉的番薯。
  • 這象徵戰爭使許多人成為流離者,而番薯則成為連結他們回憶與情感的紐帶。

三、寫作手法

  1. 敘事與抒情交織
    • 文章以**父親送番薯來探望「我」**作為主線,回憶過去種番薯的故事,穿插童年、戰爭、鄉愁等回憶,增添層次感。
    • 敘事中帶有深刻的抒情,例如父親撫摸番薯的神情、老兵講述故鄉地瓜的甜美,這些細節都流露出濃厚的情感。
  2. 對比手法
    • 都市 vs. 農村:都市沒有土地,而農村有廣闊的田地,兩者形成強烈對比。
    • 過去 vs. 現在:過去番薯是維生的主食,如今卻成為市場上昂貴的蔬菜,顯示時代的變遷。
    • 老兵 vs. 父親:來自不同地方,卻有相似的命運,突顯戰爭對人們的影響。
  3. 象徵與比喻
    • 「父親的頭髮與秋天灰白的蘆葦花是同一個顏色」——蘆葦花的枯黃比喻父親的年老與滄桑。
    • 「番薯花不像牽牛花抬頭挺胸,而是低垂著依著土地」——象徵父親的卑微、務實與對土地的深厚感情。

四、情感表達

這篇散文表達的情感真摯且深沉,主要包括:

  1. 對父親的理解與懷念——「我」透過番薯慢慢理解了父親的世界,從最初的不解,到後來回憶父親的種種,充滿懷念與感慨。
  2. 對土地的依戀——父親一生耕種番薯,代表對土地的深厚感情,而「我」雖然身在都市,內心仍渴望與土地保持聯繫。
  3. 對時代變遷的感慨——從番薯的價值變遷,到無土城市的興起,文章流露出對現代社會與農業衰退的感嘆。

結語

〈紅心番薯〉是一篇充滿生命韌性與鄉土情懷的散文,以番薯作為象徵,串聯起親情、戰爭、鄉愁與歷史,展現了父輩那一代人的堅韌與深情。透過細膩的描寫與深刻的象徵意義,張曉風成功地將個人故事昇華為對土地與歷史的集體記憶,讓讀者在閱讀時,也能感受到那份跨越時代的情感共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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