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我是一個軟弱的人
即便有些人做過最壞的事只是推開了門,有些人做過最壞的事,只是坐下。那一刻,我感覺自己好軟弱、好軟弱。所幸這世上總有些人,非常堅強。
我是一個軟弱的人,非但我自己覺得自己軟弱,也總有人時不時提醒我這點。
據說,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徵,他們說,我們像草莓,一壓就軟、一壓就扁,小小的,看不見世界。我不知道是否所有人都是這樣,但我,有時覺得他們說的是我。我嚮往著小小的、軟軟的幸福,我常常許願,許的願望不外乎希望家人平安、朋友快樂,自己能作自己喜歡的工作,即便賺不了很多錢。我沒求過樂透號碼,也沒希望身價上億,連願望,都小小的、軟軟的。
我喜歡小小的咖啡廳,我的朋友們也有人想開間小小的咖啡廳、想開小小的書店、想出小小本的詩集,想做小而精緻的遊戲,想畫畫,說個小小的故事,給好多人聽。
你們這一輩啊……長輩們總是忍不住惋惜的口吻。「年輕人都只想開咖啡店」,郭台銘說,那時我才知道,原來我們小小的夢是個罪惡。
畢業後,物價上漲、房價狂飆,只有新鮮人的薪水停留在22K,我感到那些小小的夢,一點一滴地被侵蝕掉根基。我軟弱,感到無能為力。
政府說,會這樣子,是因為你的夢想太小,幸福太沒野心。上週末,總統說,我們要開放服務業,我們要讓年輕人走向中國,領更多薪資。我們要讓中國資金來台,創造更多工作機會。電視機前,我沉默,揣想著未來。
我會去中國嗎?或許。我想著我將來在北京、在上海,在操著一口捲舌腔的某個城市。我會拿到更多一點薪水,我會呼吸著空氣污染,一年十二個月裡,我可能會回來一個月。我的母親會翹首,與鐵窗邊的蘭花一同伸向遙遠的天際,盼著那十二分之一。我會在中國租屋、吃喝、消費,貢獻更多給已經很大的中國市場。或許我會在那邊生子,而或許,陪著孩子去學校的路上,我教他認識的已不再是繁體字,而是一個個的簡體字招牌。或許他會說得一口京片子,回台灣時總像是度假,與爺爺奶奶的台語總是說不清。
或許我能夠留在台灣?我想著。誰會留在這裡呢?中國資金進來,買我們的企業、買我們的土地、買我們的勞工、買我們的房子。房價恐怕又攀得看不見頂,頂上的經理會不會不耐煩我們的台灣國語?中國進來的都是專業人士,政府說。是哪,或許台灣人能落到的地步,就是被這些專業管理。我想著街角巷口,王媽媽李媽媽張媽媽開的小小店鋪,到時候會不會在中國大企業的削價壓力下收了呢?那些王媽媽李媽媽張媽媽又得到哪裡去?
而我呢,我與我的朋友們,大抵一輩子也租不起一敞店面。那些屬於小咖啡廳、小書店、小工作室的夢想該怎麼辦呢。我彷彿聽到了小小的幸福的泡泡,啵的一聲,破掉的聲音。啊沒關係,沒關係,他們說我們會有更大的幸福,更大的、更大的幸福。他們說。
他們覺得的幸福。
我是一個軟弱的人,很多時候,別人決定了我的幸福。然而很多別人,願意用盡全力決定自己的幸福。不久前的一個晚上,我看到許多人手拉著手,沒有武器沒有拳頭,坐在地上,告訴這個國家:「請聽聽吧,這是我們要的幸福。」連綿地,不停歇地,用各種話語說著、說著,直至鮮血從他們頭頂流下。
那個夜晚,我再度發現自己是個軟弱的人。夜晚好長,暴力的棍棒擊打著每一顆心臟。即便有些人做過最壞的事只是推開了門,有些人做過最壞的事,只是坐下。
那一刻,我感覺自己好軟弱、好軟弱。
所幸這世上總有些人,非常堅強。
(載自《九歌一零三年散文選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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